儿时玩伴骑在树杈上，两条腿一前一后晃悠着咀嚼槐花的样子，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。时间风驰电掣，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她脸上的陶醉表情，就跌回现世，被一条浸满香气的、无法描摹形状和长度的、跟记忆远隔几十年距离的隐形飘带牵着进了山。先是马路对面的村庄，接着是村庄背后的群山，之后梦魇般踏过葳蕤的马兰丛，又绕过林立的大蓟，挣脱拉拽衣襟的颤巍巍的还阳参，逃开在阳光下紫水晶般闪耀的豌豆苗的诱惑……不知所由，完全失去清晰的判断力。那一刻，我突然就理解了当日玩伴的大快朵颐，并不是嘴馋，而是无法抗拒来自槐花的诱惑，不由自主地吞咽，并迅速相融。
仿佛水滴落入大海，悠长的隐形飘带纵身一跃，没入香雾族群，面前是满谷满洼白皑皑的槐花，在北方草木尚未葱茏的夏日山腹，聚集着刺槐花的光芒，白色的，灵动的，仿佛闪光的水域，或者黎明的石头。不，诗人的比喻是不确切的。阳光下的槐花家族，更像在倾情而用力地展示生命中最美最珍贵的部分，纯洁的，壮美的，绚烂的，惊鸿的，弥漫着馨香和丰饶的部分，一种被撕裂和窥见同时即将消失和流逝的部分。奇怪的是，即便有氤氲不绝的香味，即便这香味黏稠拥挤密不透风，却给人一种有别于寻常街道小区槐香的清冷疏离。是一场雨让花叶愈发纯淡吗？还是深山腹地养就的低调气质？山风浩荡，如果我能从布满荆棘的悬崖步入谷底，是不是就可以洞察这场花事以及爱和消逝的秘密。
槐树是北方的寻常树种，以前有国槐、家槐和刺槐（洋槐）之分，豆科落叶乔木。近十多年，城市大量引进的紫穗槐，其实是豆科落叶灌木，跟国槐家槐刺槐完全不同，如果非要联系，是因为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像兄弟而已。一到5月，街道小区紫槐花绚烂盛开，夕阳下有种梦幻之美，仿佛身处仙境般令人喜悦。此时恰好是刺槐开花的季节，奇怪的是，紫槐花的香味并没有刺槐花浓郁，加上紫穗槐是新品种，人们对紫槐花基本抱观望态度，好像自己的邻居，虽然也觉熟悉，但到底是有距离感的。如此一来，可怜了公园边少量长相清瘦的刺槐，肩负起安抚人们垂涎槐花的重担，而不能喊疼喊冤。有来自乡下的人，装着刚刚摘下的刺槐花坐车，给住在城里的亲戚送来。扛在肩上的那一袋子香气，就像一个气味发射场，总会被人察觉，但他又不是买卖槐花的人，对方千央万求，乡下人心一软，掬几把槐花放到对方的包包里，带着歉意的表情。得了槐花的人，脸上带着笑，心里藏着深深的遗憾。
小时乡下的春天，一场雨后，天气变暖，漫山遍野的花草争先恐后冒出来。小伙伴们喜欢摘下地黄长长的花朵，去吮吸花梗的甜味。而榆叶刚刚冒头，大人们便怂恿小孩爬到树上，摘嫩绿的叶片，回来捡干净了，做饼子或不烂子吃。河沟边的柳树刚刚抽出嫩芽，大人们慌不迭去摘柳曲儿，回来开水里过，放盐和醋调味，是春天最好的一道凉菜。我不会爬树，榆钱柳曲儿也就没有机会荣登我家饭桌，这事让我妈特别遗憾。饲养处那株柰子树上结满了果子，小孩窜天猴一样爬上去，下来就是两兜子小青果，偶尔我也会得到几个，将它泡在嘴里，却不敢咬开。油香香的果子深红发亮，他们咬开的时候笑出了声。桑葚果像货郎担子里的颜色，染得满脸满嘴满手的紫。据说林檎果红了后，吃起是绵的。当然，我总是那个缩头乌龟般站在他们后面的人，从不敢加入尝试者的队伍。
而现在，满谷的刺槐花诱惑着我，不止如玉的白花，更有清香似蜜的香味。日本物语里讲，某人一到中午就把隔壁店家烤鳗鱼的“香茅草”鲜香气作为配菜下饭吃。到了月底，鳗鱼店来收“闻料”钱，这人就把装了铜钱的袋子使劲摇了摇，用钱的声音付了款。秀色可餐，香味也可餐。槐花是直到前几年才吃过一次，那次跟同事进山拍照，松林茂密，远远看到一片白，同事夸张地深嗅一口，惊喜道，是槐花啊。那株瘦瘦小小的刺槐树，结满碎碎的花，同事把摘回来的槐花做成不烂子，装在餐盒里送给我尝。
摘槐花原来是件很纠结的事，开成的花，花沿微缩，隐约泛黄，看起甚是不洁。未开的花苞，紧致小巧，嫩嫩的，清清的，婴儿般美好，不忍下手。只有伸向将开未开的花，花未全开月未圆，正是人生好时节，这样想着，便觉眼前花儿好得不可言说。吃花，其实是人类的习惯，据说早在春秋战国时期，人们就开始用花卉制作各种食物，到北宋，花馔渐成一种时尚和风雅，不止受佛家喜欢，而且入选皇宫御膳。记载中有名的花馔不少，但多是生长在南方的花卉，比如梅花、玉兰、茉莉、荼蘼、玫瑰、桂花、菊花等。北方苦寒，生活粗放，旧时人民以花入食多以果腹为主，除去柳曲儿拌凉菜、香椿炒鸡蛋、地衣熬辣椒，本地似乎从未有一道成名花馔。
抱一袋子槐花回家，好像抱着16岁的青春，萦绕鼻息的清香，通过味觉浸入身体，入骨入心，连脚步都轻巧了几分。槐花的香味经过盐水浸泡，清水浣洗，依旧浓郁。槐花不烂子也叫槐花麦饭，用小麦面粉将槐花裹了上锅蒸，蒸腾的香气冲出厨房，一时氤氲在屋子的角角落落，那股美意，不可描述。而一钵槐花鸡蛋汤让我的饭桌上瞬间开满春天。槐花跟韭菜猪肉虾仁一起调饺子馅，包裹起来后香气消失，但咬开之后却满口溢香，槐香是前调，接着是韭菜的鲜，其后是虾仁和猪肉的鲜。枯燥而辛苦的生活被这迫人的清香充溢，便有了美好幸福的味道。蓦的想起我的少年玩伴，时隔多年依旧住在记忆里那株老槐树上，在5月开出一朵朵铃铛般绚烂的小白花，心下依旧羡慕得紧。（指尖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