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前,一个偶然机会,单位派我一个任务,得坐火车去。
伴随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,车厢里,杨絮柳絮飞过,缓慢轻盈,飘飘荡荡。一伸手,以为抓住了,哪知早已飘走。就像童年的欢乐,来过,不疾不徐;离开,倏忽不见。
小时候,一到这样的季节,鼻子痒痒想打呵欠。杨絮柳絮纷纷扬扬,慢慢落下来,攒地角墙旮旯,一团一团。孩子们踩着、追着这些缥缈的家伙,脚下空气砰砰响,被炸裂开来的絮家族,曼舞轻扬,八面飞起。孩子们手忙脚乱,一阵狂呼乱叫。被追到手的,放嘴边一吹,袭击对方,或彼此对吹,打起杨毛柳絮仗。直到能见的飞絮几乎全被吹跑,什么也追不到为止。
火车一路向南,乘车的人不多,车厢宽敞明亮。杨絮柳絮渐少时,窗外风景渐变。鼻间有槐花传来甜甜的芳香,隐约有青春的味道夹杂其中。一个女孩,站在两节车厢交界处的窗口翘首远望,列车停留的站台似乎留下她痴痴地幻想,那里有她刚刚经历的一场别离……开往远处的绿皮火车兀自前行,这一站停过,又这一站出发,毫无休止。而所有的秘密、青春和梦想都可以放心交给它,任它不闻不问,载向远方。
前方永远是不确定的未知。生活也总是这样。火车行过一座并不繁华的城市,人潮汹涌而来,座无虚席。走廊、过道挤满了人,空气瞬间沉闷下来,好像彼此的呼吸也迫近了。越是拥挤,列车上的小贩越是繁忙。小货车推来,触触这个,碰碰那个,想躲都躲不开。逼仄的空间里,一个卖陀螺的见缝插针,来到面前。只见她机关一摁,陀螺在手掌缤纷旋转。真豪华!我深为吸引。赞叹之时,对面的孩子也看见了,马上向妈妈索要。妈妈附在耳边哄哄,孩子在妈妈身上抓了几抓,嘴巴发出呜哇乱叫。妈妈耐心十足,好言好语。陀螺变着花样在孩子面前舞动,我眼前一片绚烂。孩子和妈妈搏击了几个回合,眼瞅卖陀螺的走了,号啕大哭。看着孩子怎么也哄不乖,有点担心他晚上做噩梦,梦里仍和那好看的陀螺纠缠。大约半个钟头,卖陀螺的吆喝又来了。听见她声音,已经安静的孩子为之一振,黑亮的眼睛寻声而去。陀螺缓步前来,带着兜售的笑,售货员十拿九稳,温柔劝说妈妈:“这个陀螺是不买都不行了。”我微笑着看售货员,示意她看在孩子可爱的份上,别折磨人。她懂了。不看我,向孩子道:“你看看你面前,叫一声漂亮姐姐,这个陀螺送你了。”呵,真会说话,孩子可连话都不会说呢。大家都笑了,或许售货员在揶揄我,给这么小的宝宝当姐姐,真是老黄瓜刮绿漆——装嫩。管他呢,大家都开心呢。
车厢越来越拥挤,三人座都挤着4个人,走廊也七倒八歪斜倚了很多人。热乎乎黏糊糊的气息彼此接近。不过,好歹,坐着可以悠闲地看车外,任风景带思绪到那不熟识的地方。火车一会攀着蜿蜒的高山,一会钻入幽深的隧道,一会又行进在无垠的田野……远处总有没完没了的风景。回到身边,闻到汗出微咸、油腻的气息,前胸后背有东西在蠕动,我想是汗水。对面人讲话,声音好像直接喷在人脸上。空气闷到发紧。将视线往林子深处探寻,槐香渐浓,密林森森,幽暗神秘,似有灵异在窥视。
离开吗?有声音问我。想起身。可是,起来之后,这位子就再也不是你的了。担忧再也没有这样的安逸,我决定将这个鸡肋般的座位坐到底。好长时间过去,走廊那些斜倚靠背的人觊觎之心不灭,惊讶着周围人啃鸡肋的耐力,似乎也感到自己的一些冷酷。尽管如此,我才不出列呢,那样的话,本来属于我的就荡然无存了。
唉,站着也未必是不好。
我终于站出来了。好凉爽!痛快一会儿是一会儿。我可终于解脱出来了。站起来还有不同的风景可看,也不用良心不安地忍受折磨。生活就是这样,骑驴有骑驴的妙处,步行有步行的风景。我站着,坐着的人就成了风景。审视一张张面孔,不带偏见,也不世故,读出隐藏的阅历,读出可能的滋味……每一张面孔都有他的专属生命故事,每个故事都可能有一些美好的憧憬。同时,每张面孔都写着一些不容易,有的铺着迷茫,有的盖满了沧桑,有的疲倦……
世界从来宽阔,世人也从来不同。这样的时空,这样的悠闲并不多见。突然想到,我大概有10来年没坐火车了。站着的时候,我也像别人那样斜倚着,任思绪游荡。一些记忆慢慢涌上,被翻了个底朝天的生命叙事里,有梦想,有失落,有追寻,有得到……欢喜,默默,相对,转身,开启……美好的生活都是小段落,还一截一截的。
峰峦叠嶂处云彩朵朵,像飘浮,又像等待。火车带人们翻山越岭,路过静穆的村庄,路过高楼林立的城市。乘客上上下下,唯独火车拥有坚定意志似的,一路前进。(章云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