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不愿给儿女添麻烦、不愿到大城市楼房里“坐牢”的婆婆,终于在公公下葬第二天,蓬乱着白发,跟我们到1000公里外的大城市“享清福”,成了处处有家处处客的飘蓬。那年,她87岁。在同一屋檐下,与婆婆朝夕相处的日子,就这样真正开始。婆婆当我们面没掉过一次眼泪,好像失去公公这一页,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掀了过去。
把最好的房间给婆婆住;吃饭都是做她能吃的软烂的那种;周末先生在家时,会开上车,带上轮椅,陪婆婆去公园看看广场舞、瞧瞧风景,再去餐厅吃顿饭;家里电视,一直播放着婆婆最爱看的“刘罗锅”……
先生经常出差;我工作主要从下午开始,深夜12点回来是常态。好不容易找来一位钟点工,以便在我们上班时照顾婆婆,婆婆却急了:“你这是逼我待不住!我有口干粮有口水就好!你那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,得留给我大孙子买房子娶媳妇!”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啊!我只好每天下午5点放下手头工作,买好饭菜,打车半个小时从单位赶回家里,再急忙打车赶回单位。
在儿子家好好过日子,少拖累儿女,婆婆是这样想的,但陌生的城市生活,还有那些智能电器,却让她处处碰壁。那天我深夜下班,却见家里黑着,婆婆闻声拄着拐杖挪出卧室,赧颜道:“真是老了,想用电饭锅做饭,谁知锅忘放进去,就倒水了。”“是跳闸了,人没事就好。”我安抚她。但她却打架似的非想塞给我一个包了钱的手绢:“你家东西都贵,这里有几百块钱,也不知够不够你买个新的?”我几次劝慰,她还是心事重重,从此再不敢尝试做饭的事情。
那天下班,我忘带钥匙,走到小区门口,打电话请婆婆给我开家门。家门倒是开了,婆婆却不知去向!我吓出一身冷汗,奔跑着一层层去找,找到二楼时,只见白发的婆婆正焦急地拍打邻居的房门。“下楼给你开了门,记得你家在二楼,再爬上来,家门怎么锁了。”我忙搀扶住她,欲哭无泪,说了多少次,我们家住在10层啊。
挫败婆婆的,还有那融不进的人群。有时陪婆婆下楼坐坐,看小区里那些嬉闹的孩子。自从二孩政策放开,小区里多了不少从外地来带孙辈的老人。但往往搭上话,人家却听不懂婆婆的方言,人家的方言婆婆也听不懂。
但一辈子爱热闹、闲不住的婆婆,却从没放弃过好好过日子的努力:阳台上废弃的几个花盆,不知何时被栽上了大蒜,有些宽大的被罩被用粗针大线歪歪扭扭地绷上……但更多时候,婆婆或是孤寞地躺着,或是搬个小凳子就坐在离电视机一步不到的地方,追看电视里的“刘罗锅”——她只看“刘罗锅”。当然,婆婆最高兴的,还是偶尔接到村上后辈的电话……
给公公烧五七纸转天,先生从家乡回来,带回了孩子二叔给婆婆准备的煎饼。转天侄女来看婆婆,她喜出望外,刚坐下要吃饭,我却接到家乡的电话:午睡中的孩子二叔,突然去了!
我放下电话,看着正咧嘴笑着看“刘罗锅”的婆婆,心下凄恻。
3天后,我和先生从家乡回来,婆婆神情有些委顿,打量着我们,说:“回来了。”似有满腹的话想问,但终于还是转向了电视机。
短短30多天,老父亲和弟弟相继去世,先生的痛至今无法化解。那个在家乡、从此杳无音信的二儿子,成了婆婆的心病。清明节那天早晨,她吃着馄饨,突然幽幽地对我说:“我夜里梦见二子了,还有你公爹。二子就坐在老家堂屋里,穿着白小褂,进门就叫妈,跟真的似的。”因为这日子的特别,我心里暗暗一惊。
几天后先生在家,接到一个工作电话,便去跃层楼上。婆婆关了电视机,急忙挪到楼梯旁向上张望:“可是二子电话?可是二子?”言辞急切。先生看我一眼,说不是。婆婆“哦”了一声,也不再问。过些日子,婆婆悄悄对我说:“那天我听老大接电话叫二子名字了。二子能打电话,那就没多大事。”可能是松了心,婆婆精神头比之前好了不少。
婆婆这代人,经历过贫困的长期折磨,但如今看她升高的血糖,却又不敢让她吃得太饱,先生督促得格外狠心。“以前没粮食吃,吃糠咽菜,现在还逼我吃这个!”有时婆婆气得摔了筷子,冷言问我:“你对你亲妈,也能这样?”言语里都是委屈!但最后她还是会心软:虽然她有新农合,但因为那时办理异地报销备案手续太麻烦,每次看病都是大儿子花的钱。
我自知从一开始,就不是婆婆可心的儿媳。但不管如何,我们每年回家乡过春节,婆婆还是早早为我们准备了几床厚厚的新棉被;当年为了带小孙子,她二话不说就跟我们来到这座距家乡颇远的城市。如今,我也到了快做婆婆的年纪。想来婆婆当年,也如我现在这般,满心欢喜又忐忑地盼着儿子领回个可爱女孩吧?
多了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伴,婆婆说出的话也更暖心:“我当不了自己身体家了,万一一口气上不来,你这里也没个亲邻能帮把手。还是送回老家安心。”“你这房子不错,让大孙子以后在这里结婚吧,以后有孩子了你接送上学方便。”一句句,都是对儿孙的打算。
如今婆婆这朵飘蓬魂归故里,轻轻落进故乡大地那温暖的怀抱里。忽一日,先生说:“‘刘罗锅’那似笑非笑的神态、那揶揄自嘲的腔调,和老父亲年轻时的神态,真有几分相似……”(邵衡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