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儿时一个秋日下午,按信中所写日期,从浊漳河边接到一年一度从省城回乡收秋的父亲。
他小心翼翼踱过那根细细的独木桥,再牵起我的手走过一片长长的杨林滩。要翻山了,父亲突然停下来,仰头,深呼吸,“真好啊!”
山并不高,可对小小的我来说,它连着天,挡住风光无限。
有什么好?这是我每次接父亲必须要翻越的一道山。当然,我不否认每次上到山顶,总爱停下来,眼神越过浊漳河宽阔的水面,盼到一辆大巴远远开过来,再惊喜地看它停下。大巴再驶离后,原地一定站着穿一身发白工装的父亲,向这个山头眺望。四目碰撞的一刻,我必定是飞奔下山,跑过杨树林,站在浩荡的浊漳河边。
我不敢独自过桥。彼时,父亲便提起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绿色帆布包,大步下坡,慢慢上桥。时隔一年,父女在桥的这头相逢,那一刻的惊喜无以言说。
之后,我与父亲一道,再翻过这座山,回家。
途中,河水激昂,树林神秘,只有一座把人累到气喘吁吁的山沉默不动。父亲却说,“真好!”
直到多年以后,我才读懂父亲彼时的心情。于他而言,翻过山,就是一年未回的家了。而恰在那个瞬间夕阳赶来,让眼前的山不再是平素的山,那颜色像奶奶烧的柴火一样温暖,又像地头成熟的谷子般金光灿灿。
多年以后,我站在林凡先生的巨幅作品《谁道夕阳无颜色》前,突然就想起父亲,想起那个同样是夕阳西下的秋日下午,想起与画上这座山相似的家乡那座山。
那时候,我不仅不懂父亲,更不懂夕阳。如今从记忆中挖出那一刻,回味一抹夕阳从天而降,像一抹金色的颜料斜泼过来洒在眼前那座山上,将山下的河面映出逼人的光芒。
那一刻,杨树沉默了,大河无言了,村庄静谧了,这座山,成了绝对的主场。
我默默牵着父亲的手,感觉他身体微微发抖。
如果放在今天,我必定泪流满面。夕阳伟大,河流伟大,树木伟大,村庄伟大。它们集体静默,让一座山在沉默中爆发着与众不同的壮丽,又俯下身子,给归来的游子以家的暖意。
想来,那一刻的父亲必然眼中含泪。
今天,站在林凡先生这幅作品前,我想到父亲,想到母亲,想到家乡,想到无数亲人。一座山,其实承载着我生命的全部。
一座山啊!
我这太行山的孩子,在母亲面前,只有落泪。
它只是一座山,它又不仅仅是一座山。它有高大的身躯,更有博大的胸怀,它托举着一个一个山中孩子,带着少年的梦想起飞,开辟出与山中那些亲人截然不同的路径。
可是,谁又能走出家乡那座山?
奋起保卫家园的曾祖父,娇弱却留下无数儿孙的奶奶,累倒在农田里的叔叔,坚韧得像山一样的母亲……一代一代山中人承载着山的性格,给后来人留下山一样的财富。
谁道夕阳无颜色?
我没有问过,林凡先生画中这座山是哪一座山,这座山在他心目中承载着怎样的使命。事实上,生活中的林凡先生像个老顽童,慈眉善目,风趣幽默,甚至调皮可爱。两年前初次见面,他就在给我的一本书上写下,“90岁老头也和年轻人一起混!别笑呵”!今年“六一”节相聚,他又开心地戴起红领巾,捂着嘴巴在我耳边说着从前的悄悄话。他会在餐桌上一边吃着牛排,一边手舞足蹈讲述少年糗事;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太太恩爱缠绵,释放着年轻人都缺乏的浪漫与爱。然而说起正事,面对年轻人他也总以“阁下”相称,彬彬有礼,低调谦虚。搁过众所周知的才华不谈,单就林凡先生的智慧与生动就让人一见难忘。如此高龄,活得如此有趣,林凡先生的人生,被他玩得丰富多彩。
当然,没有足够的知识、学养、经历与思想,玩不出这千姿百态的花样。因此,别人眼里的林凡,绝不是画这座山时的林凡。创作这幅作品时,他内心一定是庄重的,他下笔一定是神圣的,一笔,一笔,他用力量,用情感,用颜料,用信仰,将这座巍峨高壮的山泼洒在纸上。
纸上看不到夕阳,阳光却温暖地走进每一个的心房。
与多年前我与父亲面对的那座山一样,这座山中的树,石,瀑布,都甘做配角,只让夕阳尽情挥发它夺目的光。
这座山,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饱满的那座山。
这座山,便活了,不仅有了样貌,更有了灵魂与精神。站在这座山前,我甚至听到枪声,听到炮声;听到犁耙声,听到女人的笑声;听到不屈的呐喊,听到牧童的甩鞭……这座山,以挺拔的身姿,婀娜的体态,走进那些与一座山有过碰撞的人心里,更让无数山那边的人有了向山而行的欲望与动力。
林凡不凡,他笔下的作品,树苍劲,山雄浑,水辽阔,鸟沉静,花坚强,画面蕴含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生活哲理,意味深远,又质朴平和,让人忍不住走近。然而看过,又会生出一种“阅遍千山而无景,历经沧桑而无伤”的淡然来。
是画,也是生活。
由此,一幅画,才会将我推回少年,推回家乡,推回到久未谋面的一座山前。
曾经翻越过那座山的许多亲人,一个个离开了。好在,那座山还在。
想来,画作结束那天,林凡先生一定无数次站在这座山前,沉思,欢喜,或者落泪。这座山中,有他的青春,有他的战斗,有他的爱,有他过往的情绪,更有他辽阔的希望。
希望,在夕阳中冉冉升起。
与其说他创作了一座山,不如说他用野心开辟出新的疆场。
站在山前,物我两忘。谁是我,我是谁?唯一腔豪情开启:“万古云开,大美不排真我外;千寻壁立,销魂都在夕阳中。”(蒋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