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星几声鞭炮,炸醒星光依旧的乡村天空。
“起床了,今天去老舅家!”母亲的手过来,推醒我的眼。
冬日的被窝,实在太温暖,然而年的清晨不同,“去老舅家”迅速驱除了我想赖床的想法,一下清醒了。天已大亮,灶台上的炖肉香弥散在屋里。
晨起便有肉香,是每个年才有的待遇。
扑鼻的香气中,伸手拉过枕边的新衣,摸摸衣兜,昨日几张压岁钱还好好地躺在里面。这样的习惯延续几年了,是恳请母亲的结果,当天的压岁钱,允许在衣袋里过个夜,然后在早饭后出门前交到妈妈手上。
一阵鞭炮声响起,必是三叔家的蛋蛋。出门,一窝鸡也抖动着羽毛,散开在大年的院子里。初四啦,妈妈依然将鸡盆刷得洁净如新,如我们的新衣般亮眼。
妈从门里扬出一把玉米,几只鸡哗地冲过去。中间的黄鸡或许是吞咽的速度太快,被噎得仰天一缩一梗。而那只黑鸡,竟然与一只白鸡打了起来。出门拿柴火的妈妈生气了,一块石子飞过去:“大过年的!”不懂事的鸡,哪如我们这些孩子,一正月都乖乖闭了嘴,不骂人,不吵架。妈说,过年吵,一年吵。
香喷喷的烩菜馒头还没吃完,小姑已经在院里喊:走了,走了!
今天,是她带我、二婶婶家的琴琴,还有蛋蛋出门。老舅家在12里地之外的岭上村。老舅是奶奶的哥哥,每年自然是要上门拜年的。他的儿子们,也会带着孙辈前来。或许是每年的惯约吧,他们一般初三来,我们初四去。
那时候拜年,是从初一早饭后开始的。当天,是本村的奶奶家,各个叔叔婶婶家,以及亲近的邻居家。一家一家进出后,口袋里便多了一张张面额不等的崭新压岁钱。七八家走下来,从村头走到村尾,也用不了一个小时。村子里本家与邻里间的走访,是不必带礼的,只需进门问声过年好,长辈便将早早备好的压岁钱递过来,往往是一拿,一笑,便扭身离开。身后的长辈,自然也笑着,不计较小小孩儿是否留一句谢谢。
压岁钱装在兜里,便是可以作主的一天,可以随心所欲花一部分出去。半上午时分,小伙伴们也便陆续从各个门里欢喜着出来,心照不宣一道挤进村里唯一的小商店。男孩子们总是高高将钞票举进去,换几挂鞭炮出来。女孩子们随后趴在柜台上,一件件挑选。一把糖块,两条系辫子的红绸,或一块手帕,各自欢喜着揣进衣兜,散开在村子里。
“卖——芝麻饧来——”一个半大小子,总会提一只柳条篓,适时叫卖过来。掀开那条半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毛巾,多半篓芝麻饧像列队的战士,整装待阅。女孩子们争相将兜里的钱拿出来,一人两支拿在手里。
寒风中,脆生生挂满芝麻的饧便入了一张张欢喜的小嘴。谁家妈妈恰巧路经,喊一声:还嫌咳嗽得不够难受?于是大家一哄散去,回家跑进灶台,将剩下的一支举在火上,用不了半分钟,它笔直的身姿便柔软如少女。咬一口,长长的甜甜的糯米丝便拉出来,芝麻香也随着溢开来。
初二开始,便要走村串户,姥姥家,姑姑家,姨姨家,拉开翻山越岭拜年的帷幕。平时不想走的路,过年却格外不计较。穿着崭新的衣服上路,换几张崭新的票子回来,如何不让人春光明媚。
去老舅家的路上,要经过3个村庄,有些凹在沟里,有些就在路边。近一个村,便要传来零星的鞭炮声。随之,便有炊烟缈缈飘出来,进而要有肉滋味漫出来。
正月天,一村一村隔山越岭串为一体,只一片被风吹落的对联,便将沿途山路也布满年味。何况,路上一队一队,都是同样大人扯着孩子的拜年队伍。每个人的手臂上,大多挎一只竹篓,上面用带红花的毛巾盖得严严实实。不用看,毛巾下面是或满或半的白面馒头。
擦肩而过时,即便不认识,大人们也会笑嘻嘻打声招呼:拜年?而孩子们,会互相笑看一下对面来的少年,有些男孩子,还要忍不住拍一下迎面而过的男孩。被拍的,或腼腆或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一下。而女孩子们,会盯了对面一件没见过的花衣服,抑或是发辫上扎的一只花手帕,扭身痴痴看上一阵。
一路上,或同向的,或迎面的,热闹了寂寞难行的路。再远,也不孤独;再冷,也是暖的。
终于走到老舅家。路过谁家院门,便被认出来,“来了?”“来了!”那只熟悉的狗,又会像上年一样急急报出讯来,随之,坐在炕头的老舅便探身出来,笑脸长久朝向大门口。老妗,也已举着两只面手出得门边。一一将我们让进屋后,她做的第一件事,必是擦擦手,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,分发到几个孩子手里。
小姑自然要坐定,先喝一碗老妗递来的水,再回答她关于爷爷奶奶身体如何的询问。浅浅聊过,小姑起身,她得把这离中饭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,留给老舅的儿子——我的两位表叔家。于是跟着小姑,按妈事前的吩咐,用盖在篓子上的毛巾包出十个馒头,向两位表叔家走。
流程自是一样的,进门站定,表婶一定会先把压岁钱装在我们衣兜里。
一枚小鞭,尖叫着打断小姑与表婶的说话,吓得表婶大吼:这小祖宗!院中,那个依旧最淘气的男孩已被吓到树后,坏笑着朝屋里偷瞄。我知道,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对亲戚的孩子示好,也或许示威。三叔家的蛋蛋,听到小鞭声早已蠢蠢欲动出得院中。很快,两个男孩间隔了一年的生分快速消除,扭在一起玩起来。
很快,饭时到了。表婶家另一个孩子,被老妗打发下来喊我们吃饭。两位表婶明知,这顿饭必得在老舅家吃,然而她们必要拉扯着客气一番,留我们。一番推让番战过后,如期回到老舅家。几大盘饺子,老妗早已盛出来摆在桌上,再加半碗蒜醋,一盘炒鸡蛋。老舅早已坐定,磕掉最后一锅烟灰,端起他的二两酒催促我们快上桌。那杯热辣辣的酒,老舅总要举过来逗蛋蛋:来一口?而蛋蛋,准会笑着把嘴躲进饺子里。
饺子香,酒香,醋香,弥漫在老舅的窑洞里。热腾腾的饺子里,老妗与小姑热烈的聊天较老舅的酒更为热辣。一个个饺子下肚,一桩桩家事出口。饭毕,两家分别一年的大事小情,便在各自心中明晰起来。老舅几乎不说话,他想问的,都在老妗的脑子里。
彼时,两位表婶会准时上门,给我们每个篓子里放回三个馒头,作为回礼。小姑或许会客气一句:留着吃就行,还拿?“哪有都留下的道理。”于是不再推让。
饺子吃完了,饺子汤喝好了,天也聊够了,问候都带在身上了。
该起身了。回程山路上,我们并没轻松多少,还要再提一半还多的馒头回家。而这些馒头,还可以给明天拜年用。因此正月天蒸馒头时,妈妈们并不按每个亲戚家5个准备,是要把回礼的3个抛除的。
路上,已经有锣声鼓声从一些村庄隐约飘出来。“破五”一过,拜年的气氛就会淡下很多。各家的爸爸们,开始一担担挑水,供妈妈们一件件给孩子们洗那些布满火药味的新衣。
孩子们一颗颗躁动的心,在小憩几日后将再一次喷薄而出。他们知道,新一轮的红火,将随着元宵节的到来,再掀高潮。(蒋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