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很小的时候,苦荞凉粉就已经是京原铁路线上的一道名吃。记得我第一次吃苦荞凉粉,苦得让人蹙眉,因而发誓以后再不吃了。可每当看到很多人守在凉粉摊上吃了一碗又一碗,小孩子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再去吃一次。每吃一次,那种苦味就少一些,最后竟生生品出些甜来。日子久了,不吃苦荞凉粉,反倒觉得胃里空落落的,仿佛缺少些什么。
中学毕业后,我去了外地读书,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跑去吃苦荞凉粉。不过挑担子卖苦荞凉粉的人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家干净卫生的凉粉店。
距灵丘火车站不远的地方,有家小有名气的茂盛凉粉店。南来北往的人在他家吃了凉粉不算,临行时还要再买些带给亲朋好友。于是,茂盛的苦荞凉粉,就乘着火车,下太原、上北京,生意日渐红火起来。有生意人发现了商机,筹划着在外地开家苦荞凉粉店,可当凉粉做出来后,却没了当地那独特的口感和香味,只好作罢。
那时候我每次回家,下火车的第一站就是茂盛凉粉店。店主茂盛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,60岁上下。他总是笑呵呵地边甩着腕子划凉粉,边和客人聊天。那些墨绿色的碟状苦荞凉粉,经他的手划成条状,再轻轻放在雪白的搪瓷碗里,浇上些汤料,就立刻鲜活起来。客人们吃过一碗苦荞凉粉后,都会赞叹:“好吃,好吃,先苦后甜,回味无穷啊!”
人们说茂盛命苦。儿子前些年车祸没了,给他留下个小孙子,一大家子人全靠他养活呢。人们还说,茂盛现在每天的纯利润至少三四百元,一年下来不少挣呢。可去过茂盛家的人说,其实这钱挣得不容易。每天晚上他都要把第二天卖的苦荞凉粉加工出来,还要把一大锅汤汁都熬好。他的时间几乎都给了苦荞凉粉。
面对着那些来吃苦荞凉粉的客人,茂盛总是乐呵呵的,他把那些零碎的钱接过来随意扔在身边的纸盒子里,高兴的时候甚至还会为客人讲几个笑话。那一刻,茂盛一定把自己放在了生活的外面,他坐在观众席上,与舞台上的另一个自己剥离。他把自己更严实地包裹在苦荞里,最终成了灵丘火车站一带的名人,我几次发现有人特意开着车从县城慕名来吃他做的苦荞凉粉,走的时候还要大包小包带上不少。
那年冬天回来,急切地去茂盛店里吃苦荞凉粉,却看到了一把锁。锁子紧紧咬在门上。旁边的住户说,茂盛突然脑出血,住院了。我想起了茂盛脸上夹着笑容的皱纹,以及他在空中甩动的手腕,暗自希望他快点康复起来。
可是,几天后,人们说茂盛走了。我想起了那把死死咬在门上的锁。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锁上自己的店门。那些被锁在屋里的苦荞香味,在小雪之后的冬天,孤独无主。
茂盛就这样走了。留下他的老婆和9岁的孙子。雪花把灰色的水泥路面掩盖,茂盛苦荞凉粉店,墨绿色的门板斑驳褪色。门口,歪歪斜斜的脚印,不断被雪隐去,又生长了出来。人们来来去去,渐渐茂盛离世的消息变成了铁路周边的大事,大家感叹命运多舛之余,因一碗苦荞凉粉而开始怀念茂盛,进而想起了他诸多的好。
苦荞能耐受严寒的天气和贫瘠的土壤,虽出生苦寒之地,食之却能暖胃败火。茂盛一生虽苦,却未曾言苦,他把生活的苦变成了苦荞凉粉的甜,温暖着每一个南来北往的人。
如今,家乡的苦荞凉粉店愈发多了起来,味道品质也都不错。每次我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,仍然是吃上那么一碗地道的苦荞凉粉,但几乎每一次我都会想起茂盛。(王志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