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到了,外祖母也来了。外祖母穿着一件蓝大襟或者是灰大襟的上衣,领口一道大大的花盘扣,腰身一道大大的花盘扣。她稳稳地坐在我们土窑洞那盘铺着竹席的土炕上。我们背着书包放学回家,看到坐在炕上的外祖母,心里总是忐忑不安,把书包悄悄地放在堂屋的柜顶上,然后又悄悄跑到院子里去玩。
外祖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大大的髻。她有时候右手举着线团,左手捻绳,那个牛蹄骨做的“线吊儿”在她面前转来转去,然后一团线就绕到“线吊儿”上去了。有时候她又坐在炕上纳鞋底。一块脚掌大小的鞋底拿在手里,一针又一针密密地缝,那一缕缕的麻绳线穿过厚厚的鞋底,把她的右手勒出一道又一道印痕。她的身边总是放着一把锥子,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扎开一个洞眼儿,针和线绳折上几折,然后用力一拉才能穿过去。因为鞋底厚,线绳经常抽来抽去,直到不松不紧最合适为止。
纳鞋底用的原料是“袼褙”,我们这儿叫“衬子”。“衬子”都是我们穿过的旧衣服做的。母亲把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洗净,晾干,抻展。然后用剪刀剪成大小不等、形状不一的块状条状,再准备好莜面糨糊,把一张大报纸铺到饭桌上或木板上,用刷子把糨糊刷到报纸上,再把那些准备好的旧布块旧布条粘上去,一层糨糊一层旧布。根据布料的形状,把它们合理安排在适当的位置,每一小块布料都不浪费,不仅缝隙要对严实,而且薄厚也要均匀,一般粘个四五层就可以了。粘好后的“衬子”放到炕席底下或太阳下晒干,然后就可以用来做鞋了。
从内心来讲,我们并不欢迎外祖母的到来。稳坐在我们家炕上的外祖母,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非常严肃的。外祖母不会笑,或者她把笑全部丢在了舅舅家。通常外祖母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数落着我们全家人的缺点,外祖母总是说我们不如舅舅家的表姐表弟好,也总是数落我的父亲这也不好那也不好。她会具体详细地说出我们不如表姐表弟的地方,比如耳朵的大小、身体的胖瘦。外祖母数落我们的时候,母亲总是附和着——听到姥姥说的话了吗?或者,记住了吗?最多默不出声,就是对我们的关心了。
每个冬天,外祖母把舅舅家的活儿都安顿好了,就上我们家的土炕来过冬。我们都反对外祖母来,但从来都是反对无效。外祖母到来的冬天,我们感到更加寒冷。
有一次,放学回家的大弟太饿了,自己从碗柜里拿出半碗剩饭吃,外祖母看到了,一个巴掌把碗打落在地上。大弟不敢哭出声来,含着眼泪跑出屋子。外祖母手里的笤帚和鸡毛掸子,经常会突如其来落到我们身上,我们从心里感到害怕,都盼望冬天快点过去,外祖母早早离开我们家。
要过年了,外祖母终于回到她和舅舅一家人的家里去了。正月里,母亲带着我们和准备好的礼物来看望外祖母。外祖母住在西厢房,舅舅一家住坐北朝南的大正房。大正房东面还有一间小房子,放杂物。过年的时候,外祖母在这里放一只大陶缸,里面全是好吃的,米饼、油果子、糕花子。我们不止一次看到表姐表弟他们从缸里拿出好吃的,只能羡慕地咽下口水。
外祖母的小院里有棵大树,我和弟弟们,与表姐表弟一群孩子在树下玩。外祖母忽然悄悄把我拉进东面那个小房间,我有点害怕,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挨打。没想到,外祖母撩起她的大衣襟,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说,拿好,别让他们看到。我受宠若惊。外祖母说的他们我知道是谁,是表姐表弟。
外祖母的那颗糖果一直甜在我的心里。(袁秀兰)